
“我用敌人的坦克,把敌人的一辆军用半履带车拖到了我军阵地上……”
9月26日,在武汉市汉阳区的一家养老院,长江日报记者采访了住进该养老院不足一个月的退休老人夏国斌。已97岁高龄的他,是参加过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战争的我军老战士。
夏国斌老人说,在抗美援朝战场上,他曾驾驶敌人的坦克,把敌人丢在战场上的一辆军用半履带车拖回我军阵地上,获得战友们的称赞。另外,在抗美援朝战场上,他本人多次遇险,也曾目睹两位战友壮烈牺牲在敌机的袭击中。
夏国斌老人。 长江日报记者陈其雄 摄。
以下内容,由夏国斌老人讲述:
我叫夏国斌,祖籍在江西吉安县。1928年端午节前一天,我出生在武汉市汉口民权路花楼街一户平民家里。我有一个哥哥、两个姐姐、一个妹妹。小时候,我们一家人居住在花楼街一栋砖木结构的小房子里,我父亲靠贩卖煤炭谋生。
1937年年底,南京被日寇攻占后,武汉就成为当时国民党政府的临时首都。日军不断出动飞机轰炸武汉,我们一家人也因此整天生活在恐慌中。从那时起,我就知道:只有把日本鬼子赶跑,我们一家人才能过上安稳日子。1938年春天,我哥哥因在武汉一所中学就读,随学校一起迁到了湖北省恩施地区。抗战胜利后,我哥哥才回到武汉。
1938年6月,抗日战争中的武汉会战打响后,我母亲带着我、我的两个姐姐和妹妹,逃到武汉市原汉阳县永安镇我外婆家躲避战火。我父亲则留在花楼街守护自家的房子,但令人感到气愤的是,房子先是被日军飞机扔下的炸弹炸塌,接着被攻占武汉的日军放火烧成废墟。有一天,父亲在街上行走时,被日本鬼子拦住,日本鬼子无端侮辱我父亲,还用枪托狠狠地砸打我父亲的头部。因为缺少医药,父亲带伤逃到我外婆家后不久,就因伤重不治去世。从此,我就更加痛恨日本鬼子。当时,我大伯的女婿参加了共产党领导下的新四军,正在与战友们一起打击日本鬼子。我决定向大伯的女婿学习,我也要参加抗日队伍,上战场消灭日本鬼子,为父亲报仇。
我听到大人说,有一支抗日队伍在湖北省洪湖地区活动,我就决定去寻找这支抗日队伍。1938年年底的一天,我瞒着母亲偷偷离家出走,沿着长江岸边一路往长江上游走。饿了时,我就到沿途的村民家讨饭吃。困了时,我就睡在路边的稻草堆里。也不晓得走了多少天,我竟走到了洪湖地区的原监利县。在该县朱河镇,我找到了共产党领导下的抗日武工队。听我讲述自己的经历后,这支队伍的负责人感到十分震惊,他对我说:“你还是个孩子,你还没有步枪高,我现在还不能收你当兵。等你长大了,你再来报名参军,你一定可以成为合格军人。”该负责人担心我在回武汉地区途中遇到危险,劝我不要冒险返回武汉地区,还把我安排到朱河镇吴继海老人家生活。在吴继海老人家,我学会了放牛、耕田、捕鱼等技能。
1945年,日军投降后,我离开吴继海老人家,回到武汉与母亲、哥哥、姐姐妹妹等家人团聚。母亲把我送到一名亲戚家开的汽修厂里当学徒,我掌握了修理轿车、卡车、拖拉机的技术,还学会驾驶汽车、开拖拉机和开推土机等技能。1947年夏天,我到河南信阳一家汽修厂当师傅。1948年夏天,中国人民解放军中原野战军后勤部的一辆吉普车坏了,送到我所在的汽修厂修理,我很快就把它修好了。后勤部的同志就聘请我到后勤部当汽修技工,每月发300斤小米给我当薪资。1949年1月份,我对后勤部的同志说,我不要这300斤小米的月薪了,我要到他们部队当兵。我被批准入伍,实现从军梦,成了一名光荣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士。随后,我随部队参加解放武汉、解放长沙、解放大西南等战役战斗。
1950年2月,我军西南军区在重庆成立后,我在军区后勤部工作。会修车又会开车的我,被我军第61军军长兼川北军区司令员韦杰要去担任他的汽车司机。
1950年10月,抗美援朝战争爆发,我与战友均渴望到抗美援朝战场上杀敌立功。这年年底,韦杰改任中国人民志愿军第三兵团第60军军长,我也自然而然地成为第60军司令部小车班司机兼修车技师。
夏国斌在部队服役照。 长江日报记者陈其雄 翻拍。
1951年3月中旬,军长韦杰率领部队乘坐火车从安东跨过鸭绿江入朝。我则奉命在安东采购一批重要军用物资后,再开汽车运着物资于夜间从安东鸭绿江的便桥上进入朝鲜,快速赶到朝鲜定州与韦杰军长会合。
第五次战役打响前的一天夜间,军长韦杰在兵团司令部参加作战会议、受领作战任务后,与一名参谋、两名警卫员乘坐我驾驶的吉普车,要在当天夜间赶回军司令部。为避免遭到敌机轰炸,一路上,我关着车灯驾驶吉普车前行。在快要抵达军司令部时,突然有敌机飞到我们前方投下几颗照明弹,把夜空照得亮如白昼。此时,我还看到有一辆我军的大卡车迎面朝我们冲过来。为避免被敌机发现,也为了不与大卡车相撞,我猛地打方向盘调整吉普车前进方向,但吉普车失控冲进二三米深的弹坑中。让我感到庆幸的是,敌机没有发现我们, 吉普车也没有与卡车发生相撞事故。敌机飞走后,韦杰军长关切地问我们:“你们受伤了没?”获知我、两名警卫员和参谋四人都安然无恙时,他长长地舒一口气。他的双腿膝盖因在事故中猛地撞到座位前方的铁挡板上,受了皮外伤,他的腰也扭伤了。两名警卫员就找来一副担架,把韦杰军长扶到担架上。我们四人合力抬起担架一路小跑,把韦杰军长安全护送回军司令部。当时,我感到很惭愧,我觉得是我没把车子开好,才把吉普车开进了弹坑中。可韦杰军长却安慰我,劝我不要有心理压力。
1951年4月22日,第五次战役正式打响。因为我开的吉普车已摔坏且没有修复价值,我成了没有车子开的司机,我就找到军长韦杰,请求他批准我跟随军里的尖刀部队行动:“ 我要上前线,我要从敌人那边抢一辆车子回来。”韦杰军长批准我随军里的尖刀部队行动,并叮嘱我一定要注意安全。此后几天,我随尖刀部队往南迅猛推进,多次穿插到敌人后方,截断敌人退路,与敌人激烈交火。一天夜里,我们尖刀部队与兄弟部队联手,给予一股敌人以沉重打击。这股敌人在扔下同伙的尸体和十几辆汽车、几辆坦克、几辆军用半履带车等武器装备后,如惊弓之鸟般一哄而散。我立即摸黑对敌人丢下的重型武器装备进行检查,发现所有汽车都因受损而不能开动。但其中有一辆坦克完好无损,还有一辆履带被打断、仍可开动的军用半履带车。所谓半履带车,就是一种既装有车轮又装有履带的车辆。于是,我就决定用这辆坦克把这辆军用半履带车拖回我军阵地。我用钢丝绳把半履带车和坦克连接到一起。
夏国斌和战友们与从敌人手中缴获的坦克合影。 长江日报记者陈其雄 翻拍。
我钻进坦克驾驶舱中,启动坦克,并操纵坦克平稳地往我军阵地上疾驰。在这之前,我没有开过坦克,但我在汽修厂当学徒工时,学会了开推土机。在我看来,会开推土机的人就能开坦克。那一夜,在天亮前,我用敌人的坦克,把敌人的一辆军用半履带车拖到了我军阵地上……战友们都称我创造了奇迹,他们纷纷跑来与这辆坦克和这辆半履带车合影留念。
在抗美援朝战场上,敌机非常猖獗。我曾目睹两位战友牺牲在敌机的袭击中。其中一位战友是救护车驾驶员,他在夜间开着救护车过桥时遭到敌机袭击,敌机用机载机枪疯狂扫射救护车,救护车中弹后起火爆炸,他也因此壮烈牺牲在救护车的驾驶室内。另一名战友是卡车驾驶员,他夜间开着卡车行驶时,敌机扔下的航空炸弹落在卡车旁边爆炸,他受重伤后,不幸牺牲。这两位战友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。
1951年6月10日,第五次战役结束,志愿军第60军随即撤到朝鲜谷山地区休整。这年7月份,我和一名从事翻译工作的战友奉命开着一辆中型卡车从安东出发,负责将一批物资运送到志愿军第60军司令部。一路上,我和这名战友轮流开车,昼伏夜行,躲过敌机的无数次袭击。但在车子到达谷山地区时,我们遇到大麻烦。当时,夜色深沉,几架敌机突然飞到我们头顶上空,其中一架敌机扔下照明弹后,另几架敌机接连朝我们投下炸弹,炸弹爆炸掀起的土块、石头,像冰雹一样砸在我们的卡车上。我因头部受伤,昏倒在卡车驾驶室内。当我醒来时,我发现我躺在我军东北军区沈阳总医院的病床上。我从管床护士口中得知,我受伤昏迷后,受伤不重的翻译战友救了我,把我送到志愿军设在朝鲜的野战医院抢救。稍后,我被部队送回沈阳总医院接受治疗。因为我的大脑受损,所以我右胳膊和右腿变得僵硬和不听使唤。
在沈阳总医院治疗三个多月后,我就向医院递交出院申请书。我对医生说,我的战友们还在战场上浴血奋战,我要回到战场上去,与战友们并肩作战。医生没有阻止我重返战场。1951年年底,我重返朝鲜,回到了志愿军第60军司令部小车班。我抓紧时间将自己掌握的汽车修理技术传授给小车班的战友们。
1952年9月,韦杰军长作为志愿军官兵国庆观礼代表团成员,受邀回国参加当年的国庆节活动。韦杰军长让我与他一同回国,他要把我送进全军最好的医院301医院接受治疗。我就随他从朝鲜动身回国,并到位于北京市的301医院接受治疗,但我的身体没有办法完全康复。后来,我被评为五级伤残军人。
夏国斌老人获得的部分纪念章。 长江日报记者陈其雄 摄。
1952年年底,我被调到刘伯承任院长的南京军事学院情报系当助教。我全力协助教员,采用“理论讲解+实操示范+个别指导”相结合的教学方法,把汽车和坦克装甲车的驾驶技术毫无保留地传授给学员们。
1968年,我从部队转业,被安排到南京汽车厂工作。1969年,我主动要求调到湖北省十堰市,参加建设二汽工作。1988年,我从二汽退休。
几十年来,我经常想念那些牺牲在战场上的战友。2019年清明节,我曾专程前往沈阳抗美援朝烈士陵园给烈士扫墓。之后,我从沈阳出发赶到丹东,到丹东市抗美援朝纪念馆参观,并前往丹东市鸭绿江边断桥处,隔着鸭绿江祭奠长眠在朝鲜大地上的战友。
夏国斌老人寄语长江日报读者。 长江日报记者陈其雄 摄。
我常常对年轻人说,和平的生活来之不易,希望年轻人认真工作,努力拼搏,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,永远为人民服务。